别后魂梦长

全是情怀
wb=佩佩耶_
ao3同名

【晓薛】暗生

*原著续,复活星x挖眼病弱洋,微虐。

*私设有,bug有,10k+预警,一发完结。


袅袅白烟从沸腾的锅中升起。

米酿的香气飘开来,白胖的团子在沸水中沉沉浮浮,摊位前不多时就排起了长龙,老板一边吆喝着,一边望着一旁渐满的钱罐乐得合不拢嘴。

他也停下了脚步。

见老板先在锅里加了蜂蜜,方又在每碗舀出来的米酿团子上撒上桂花。锅炉下火焰旺盛地窜起,水翻滚着不多时就只剩下了半锅,白嫩团子“嘶”地一声裂开了口子,汤汁清香更是四溢。

摊位前人熙熙攘攘,买了的人纷纷夸赞团子软糯可口,清甜有余,老板果然名不虚传。

这喧嚣却不知为何忽令他想到了多年前的某个冬天。他也曾为了少年的一句话,在知味观外守了半宿,方等到要远行的老板答应替他做最后一碗米酿团子。他冒着小雪回到义庄时,少年五官都开心得舒展开来,他望着他,纯良如第一次见到阳光的小兽——

“真好吃,道长最好了。”

旧时甜腻的话语还回响在耳畔,晓星尘握住菜篮的手却蓦地收紧了。他清俊的面容一下笼上了层薄霜,仿佛回忆是什么极为令人憎恶之事。

顿了顿,他再不看一眼米酿摊位,快步转身离去。

义城重建后,糕点铺子大都还在东街,但原先东街的成衣铺、银楼和菜市井却都迁到了西城门。从东街到西城门有一段路,因而等他买完了菜,日头正毒辣地灼烧着城墙长街,已是正午时分了。

和多年前不同,他如今腰间的钱袋里装着好几锭沉甸甸的银子。但他却看也不看那些猪肉鱼贩,篮中菜色,依然只有几根干瘪泛黄的小葱时蔬。

回去的路上,他特意绕过了糕点铺,但快到义庄时,斜里却冷不防蹿出一个人来,差点和他撞了个满怀。

“你……”

孩子被撞倒在地,却只凶狠地瞪了他一眼,手足并用地爬起来又跑,谁知跑了两步脚下又是一块石板,这次摔得狠,他几乎动弹不得,手上糕点也全飞了出去。

“啧!碰上个臭道士,真倒霉!”

晓星尘尚不解,就看着片刻前还在为味道和百姓争得脸红脖子粗的米团铺老板拿着棍子追了上来,他跑得气喘吁吁,油腻的脸上满是大汗,颇有几分气急败坏。

“你这小兔崽子!多大年纪就学人偷窃……”

老板恨声大骂,见自己辛苦包的糕点都散落一地,他红着眼就要举着手臂粗的棍子朝孩子身上打去——

但棍子却如同打在了一团棉花上,他只觉面前凭空多了一人,那人只轻轻一挥手,他就凭空后退了数丈,掌心冰凉,赫然是多了半块碎银子。

“小子不懂事,这些糕点……就算我买了吧,还望老板网开一面。”

眼前人如轻云出岫,白衣无风自动,老板几番觉得咽不下这口气,但瞥见晓星尘背后通体雪白的剑,最后也只能捧着银子走了。

把人打发走,晓星尘轻叹一声,解下腰间钱袋放在小孩面前。他本已不愿多管闲事,但到底是见不得半大的孩子就因几块糕点折在眼前。

“莫要再偷了,否则受皮肉之苦的……还是你自己。”

但小孩把玩着银锭,面上却毫无感激之意。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晓星尘,明明遍身是伤,一双眼却仍如星子明亮。

良久,他方道:“你这道士……倒是挺好心的。”

 

晓星尘回到义庄时,薛洋正在给院中的桂树浇水。

他眼睛不便,动作也因此更为小心,水瓢有分寸地绕着桂树一步步抖落,似是怕树饮少了不饱,饮多了成灾。

浇完了水,他又摸索着去寻墙角的铁锹,但却气力不济,铁锹刚着手就被砸了一下,如玉肌肤顿时泛起青来。

且仔细看去,被他照料的那棵树也枝干枯瘦,盘曲嶙峋。明明是金秋时分,树上却连半片桂叶也没有,竟像是半死不活了多年。

晓星尘记得,这是约九年前他们夜猎时带回的桂树。那时,他刚出剑杀了三五走尸,却不想剑气因此伤了一旁的树理。他望着树根感叹生灵无辜,少年却不服气,道一道剑气算什么,他连天命都不怕,定要救活这棵树给他看。

他亦记得,他们当时,还对桂树的死活打了个赌。

他再度醒来时本以为定物是人非,却不想义庄仍维持着八年前他离开时的模样,莫说这棵桂树,就连那日他们用来抽签买菜的树枝都被好好叠放在锅炉下。

树枝枯萎败落,但其上却不见一丝薄灰,竟似在这八年间,被什么人反复摩挲过一般。

“回来了?”

听见门边声响,青年忙抬起头来,但他双眼无神,自然也是看不见他面如薄霜,不曾回答就径直走进里屋。

好在薛洋也似早习惯,见得不到回应,又低下头摆弄他的桂树去了。

锅炉边也仍是晓星尘离开时的模样。

薛洋自盲了双目起,便不再热衷照料两人的生活起居,这些日子屋内缝补浆洗和柴米油盐,都落在了他一人的肩上。

他出门时未来得及洗的碗筷被堆在案板上,炉灶边也仍有旧时的凹陷,少年嗜甜,从前白糖红糖蜂蜜买了一大堆,做菜时逮着缝隙就洒,他嫌瓶瓶罐罐麻烦,干脆打了一个小木架放在厨房。

但现下那处却空空如也,只有一小罐盐,和半瓦罐油。

他动作一向很快,不多时菜篮里半焉的小葱时蔬就变成了一道有着淡淡清香的风味芦笋。

但等两人吃了饭,他正待如往常一般收拾了出门夜猎,手腕却是一紧。

青年捏着他的手腕,忽地凑近,道:“你最近……似是很沉默。”

他警戒地看着青年,并不作声。

脖颈却蓦地一热,青年伸手抚上他自刎时留下的刀疤,他几乎有些着迷的摩挲着其下粉红的肌肤。晓星尘眼中泛起淡淡厌恶,正待挣开,青年却似料到他的动作般,侧了侧身露出腰上挂的淡青色的锁灵囊。

他只觉嗓子一紧:“你……!”

“晓星尘,你可别忘了,为了救那小瞎子,你答应过我什么……”

晓星尘呼吸一顿,仿佛也回到了那一日,他提着剑还未走到门口,片刻前还昏倒在法阵边的青年就忽地惊醒,他遍体鳞伤,目不能视,却精准地爬过来抱住了他的腰。

青年举着锁灵囊,声音沙哑狠厉:“你敢走……我就震碎这小瞎子的魂魄,叫她生生世世不得超生。”

不得超生、不得超生、不得超生!

这四字如四把巨锤震在他心间,他恨得几乎拔出了霜华,瞬间就朝青年刺去。但青年也很了解他,闪过致命一击,他迅速放软了声音:“我能复活你,自然也能救她,晓星尘,只要你……”

如他所料,他根本无法拒绝。

怀中一热,晓星尘这才发现薛洋竟半钻进了自己怀里,像是对这个温暖的怀抱很满意,青年还打了个哈欠,双手环上他的颈项。

他的声音带着沉沉的蛊惑:“今夜……就别去夜猎了吧。天冷了,最近身子乏,还劳烦抱我去棺材里。”

 

一把枯骨。

这就是晓星尘抱起薛洋时的第一反应——他记性一向很好,沉睡了多年也不曾忘记当初在义城外的相遇,更何况那三年,两人曾如此亲密。

他也知道,薛洋曾是很瘦的。

当初救他时,少年身上陈年旧伤无数,手腕细得堪比枯柴。所以那三年,他总顺着他,每日夜里一颗糖,喜欢什么哪怕囊中羞涩,也总想着法子给他买回来。到了第三年初,少年细瘦的腰间方多了几两肉,抱起来也不再硌手。

但如今怀中这一把枯骨,竟是比当初救他时还要瘦。

胸口片刻前还翻腾作祟的作呕感不知何时竟消散了几分,晓星尘将人放进棺材里,促不妨被带了一下,也躺在了薛洋身边。

这也是他当初睡得那具棺材。

当初日子拮据,他宠着少年,甘愿把义庄中唯一的床榻让与他睡。但初醒时魂魄有些不稳,这些天,反倒是青年一直蜷缩在了这具只铺了薄薄被单的棺材里。

他僵硬着身子,就怕接下来青年会威胁他做什么——但薛洋却似真的累了,他环着他的腰,把脸埋进他的颈项里,不多时就悄然睡去。

但怀里多了个大活人,又是前尘恩怨纠葛难分的大活人,晓星尘却是怎么也睡不好,迷迷糊糊到半夜,又被一阵细微的咳嗽声惊醒。

怀中人断断续续地咳着,原本惨白的脸现下一片通红,他皱紧眉,似是在忍耐什么,空气中甚至有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

他迷迷糊糊中想去拍青年的背,但手刚抬起,却又僵在空中。

咳嗽声越发忍不住,甚至带了作呕之感,薛洋只得捂着嘴爬了起来,他外衣都没披就急急忙忙出了门,大概足足过了半盏茶,才躺回他身边。

他一脸病容,几乎刚躺下,又沉沉昏睡过去。屋内不曾点灯,因而他也始终没有发现,那一瞬道人僵在半空的手,和悄然滋生的挣扎。

翌日清晨,晓星尘正待出门买菜,却也见薛洋罕见地没一起床就坐在院落里发呆,反而提着菜篮,在门口等他。

他如今目不能视,一路只能靠道人的长袖指引,走得很慢。

路过东街,昨日里排着长龙的米酿摊依然是人头攒动,不知是否嗅到香气,薛洋忽道:“听说,这家老板是原来知味观老板的亲戚,一手米酿团子,是得了秘方真传的。”

他一笑,又若有若无道:“迁来也有些日子了,只可惜一直没尝过。”

尝?

晓星尘眼底染了苦涩,旧时灶房里的白糖蜂蜜早碎在了年岁中,义城曾走尸无数,就算迁来的老板真是原先老板之后,又怎能真的一样?

但他想开口时,眼前却又不知为何浮现出昨夜里青年惨白的面容,那一句“回不去了”也就此卡在了嗓子眼。

他心中尚思绪万千,米酿摊前的人群中却不知何时蹿出了一个黑衣剑客。

“啊!你,你是薛洋……原来你没有死!”剑客手捧团子,面上几分惊惧,指着薛洋哆哆嗦嗦道。

晓星尘暗道不好,果不其然,身旁人的面容瞬间沉了下去。

但那黑衣人尚不知危险,还在叫嚷:“我见过你的画像。原来你没有死在含光君的剑下,你,你这祸害……是不是借用了阴虎符的力量!”

他一句话未说完,只觉身体一轻,已被带着向左掠了三丈,白衣道人挡在自己身前,一挥手,他才发现脚下不知何时聚了团薄薄的黑雾。

“别伤人!”晓星尘声音发紧,竟有几分哀求。

薛洋冷“哼”了一声,薄雾如受召般回到他指尖,他道:“我的好道长,你没见他三句不离阴虎符,又何尝是我想伤人?”

听到他承认“阴虎符”三字,剑客不由眼前一亮,但他也不傻,看得懂此时情形,知道不可能有机会。

正值开城门之际,街上铺子也纷纷开张,往来人流渐多,三人在此剑拔弩张,已引起了不少人注意,晓星尘甚至看到几家糕点铺的老板探出头来,对他们指指点点。

他心下大急——他何尝不知青年一向果断狠毒?但眼下又绝不能和他翻脸,闭了闭眼,晓星尘终是上前,那么久以来,他首次放软了声音。

“不是说去买菜吗?再耽搁的话……正午前就回不了义庄了。”

他许久不曾用这种语气说过话,薛洋顿时一呆,等回过神来,人已经被牵着向前走了数条街,身后哪儿还有黑衣剑客的身影?

他自然是知道晓星尘的目的,心下也不由半是欣喜,半是酸涩。

“真是天真……只怕是你心性良善,世人却多非你想的那般无辜。”

风吹散了他的声音,晓星尘有些困惑地回过头:“什么?”

身后的人却只轻轻勾了嘴角,缓缓道:“我是笑你笨……我若真想杀他,又哪里轮得到你相救?放心吧,我既答应过你不再随意伤人,那么对你,就是一言九鼎。”

  

这世间有许多事,是不能开始的。

年少好奇,晓星尘也曾跟着师兄弟偷溜去后山玩。一日晚归,不慎掉下山崖摔断了腿,他伏在师父背上昏昏沉沉时,就曾听师父说过这句话。

彼时,雨珠淅淅沥沥,他疼得眼眸半合,亦不曾见到师父的神情。

后来,他狠心自刎。但血花迸裂开来时,眼前浮现的却不知为何还是救回少年的那一天,少年欣喜地握住了他的手,连声道谢,如流浪多年的倦鸟终于找到了归巢。

孽缘。

他无声叹息,世界转瞬暗了下来。

自他那日首次软了语气,两人之间就仿佛多了什么,他刻意的沉默不再那么冷硬,曾充斥义庄厌恶的氛围也蓦地寡淡了些许。

薛洋何尝看不出这些微转变?

他弯了嘴角,高兴自己那一日的长街上的妥协,也不再如初留下晓星尘时尽量和他保持距离,受不了才激他一下。反而得了空就跟在道人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晓星尘应得极少,他也不恼。

但久了,晓星尘却渐渐发现,青年的身体竟比他想得更孱弱。

他伸过来握住他长袖的手永远是三九严寒的冰冷;他夜半常忍不住咳嗽,撕心裂肺的声音由小及大,几乎能穿透门板刺入他的心底。

一日小雪,他晚归了些,就见青年倒在院内桂树旁,面色惨白,胸口几乎见不到起伏。

他手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上前把人抱起,怀中人却又咳嗽着悠悠醒转,勉强冲他笑道不过是等他等得睡着跌了下来,让他别多想。

但这哪里是睡着,分明是昏倒……!

晓星尘只觉自己手指几乎哆嗦,他触碰到青年单薄的深衣,心下一紧,唇瓣几番嗫嚅,他终是道:“天冷了,别穿那么少。”

“好。”

薛洋答应了,第二日就拉着他去西城门的成衣铺做了好几件冬衣,他们如今不缺钱,料子做工都是挑最好的来。他目不能视,但想象着他穿上的样子,仍忍不住微笑。

那一瞬,他心一震,仿佛也有什么在缓缓破冰而出。

霜降前一日,他甚至答应了薛洋一起去点灯。

义城地处西北,每年冬日里大雪连绵,霜降、冬至、小雪都是重要的节气。忘了是哪一任的太守留下的习俗,霜降之时,所有百姓都会去城东土地庙替义城祈福,再把河灯放回护城河,如此,土地神便也会护佑这方土地。

这习俗绵延了几百年,就连义城重建后,也不曾搁置。

但每年里的祈福,多是情侣、家人结伴,他和薛洋……如今又算什么?

他有些想拒绝,但抬眼见到青年削尖的下巴,蒙眼黑布下的一片乌青,难得有些期盼的神情,却又没有说出口。

霜降那天晚上,人声鼎沸。

土地庙前尽是明晃晃一片,人们手持明灯,川流地涌入土地庙。光色连绵,一瞬照得天上明月都黯然失色。

一片喧嚣中,只有两人是空着手的。

“等我一下。”

晓星尘有些尴尬,刚想开口还是他去,却见薛洋拿着降灾当盲杖,一瞬钻入人群,眨眼不见了踪影。

银辉清浅,耳畔是萧瑟的风声,他就这么静默等在庙门口,看着人群又川流地涌出土地庙,信男善女互相搀扶着,又将一盏盏明灯沉到一侧的护城河中。

人世百年,想来普通人所求,也不过是长空清明,一世平安。

那他呢?

心中不知为何有一瞬的空落,他竟想不到所求所愿,仿佛山上那个雄心壮志要荡平世间所有不平的清风明月已恍若隔世——一刹那心烦意乱,他不由转了视线,谁知却恰好落入一双如星的眼眸中。

“有小偷!”

晓星尘一怔,才反应过来是那日的小孩,小孩似也看到了他,手持糕点挑衅般的冲他一笑,又转瞬消失在了人群。

摊主还想去抓人,但人群层层叠叠,哪里还寻得到一个不足他腰高的小孩?

那双眼睛……

晓星尘皱了皱眉,手中却忽地一重,薛洋不知何时已提着两盏灯回来了,他额上出了薄薄的一层汗,神色却是难得的明媚。

“好了。”

青年微笑着握紧他的袖子,牵扯着往庙里走去,里头同样人头攒动,脚下青石板有了年头,石阶坑坑洼洼,薛洋不小心踉跄了下,他下意识握住他的肩,把人半揽到胸前。

有了搀扶,接下来的路就好走了许多。两人从庙门出来后,又被人群推挤着到了一片灯光莹莹的河流边,簇簇火焰都似落在水面上,河灯顺流而下,渐飘入一片夜色的远方。

河岸是几株海棠,本该枯败的冬日,树枝上如今却系满了祈愿的红飘带,灯色下明媚艳红,竟有几分过年时的氛围。

薛洋眼睛不便,只听得人群喧嚣,耳畔是忽高忽低的祈愿声,他迟疑了一下,终于问道:“今年河里……也有很多灯吗?”

晓星尘“嗯”了一声,接过他手中的灯沉入护城河,看着那两簇黄光混在一片明晃晃中逐渐飘远。见青年脸上一片茫然,他顿了顿,终是又补充道:“很多灯……河里几乎见不到水色和星子了。整片夜空,都很亮。”

他带着青年又向前了几步:“此处汇入下游,听说……有些河灯会一直顺着水流,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甚至是江南,甚至是水流尽头的塞北。”

“塞北?“

“嗯。听说是遍地黄沙之处,牧民以狩猎为生,民风淳朴,热情好客。”

“你去过?”

“没有,但在山上时听师父说过。她还曾到过西域深处,传说那里女子豪放,风情妖娆,有厉害的,酒量甚至丝毫不弱于男人。”

他迟疑了下,又断断续续说了些游历时的见闻。直到晚风吹露,兰草结霜,人群逐渐退去。他方带着薛洋回到上游,缓缓将坠落在河中的星河璀璨说与他听。

青年就这么静静地听着。

良久,他方一笑,感叹道:“这好像是这么久以来,你同我说话最多的一次……”许是更深露重,他声音也被染得有些湿漉漉:“我突然觉得,其实有时当个瞎子,也挺不错。”

那么久以来,薛洋首次提到挖眼给他的事,晓星尘也不由一呆,他尚不知怎么回应,怀中却又是一暖。

薛洋又扑进来打了个哈欠,道:“累了,回去吧。”

 

义庄中的菜色,终是多了一些荤腥。

从表面看,晓星尘提着菜篮从市井回来时,仍只是时不时应一下薛洋;灶房锅炉旁也仍是空空如也,只放着一小罐盐和半瓦罐油,仿佛在诉说着什么人最后的坚持。

但堂前桌上,却悄然多了一些肉菜。

最初只是一些肉沫羹,但青年身体亏空已久,是不可能简单有什么好转的。后来有一日,又见他吃着饭咳出血沫,他便试着开始学城中的酒楼煮一些汤。

汤并不好料理,他眼盲的那些年,要么是少年下厨,要么就是随意炒几个菜。第一次煮鱼,他在灶房和活鱼斗争了半天,煮出来的汤仍是清汤寡水的。

晚饭时,他看少年面不改色地吞下了半碗汤,方松了口气,但只尝了一口,他眉宇就紧紧锁了起来。

鱼的苦胆被他弄破了。

薛洋歪着头,蒙眼黑布下却还是有些邪气的笑容:“……也不是很苦。虽然我不喜欢苦,但小时候没东西吃的时候,发臭的胆都生吞过,这算什么?”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幼时经历,仿佛在垃圾堆里翻倒,受苦受难的是另一个人。

再后来,饭桌上仍是鲜香味美的几道荤素,但鱼汤却又不常出现了。

小雪前一天,义庄门口积了几寸的雪,晓星尘进门时脚下一踉跄,如云长袖顿时被门上尖锐的木刺划了道口子。

他咬着缝衣针试图穿过白衣上的针线时,才发现即使重见光明,这活儿也仍是一点不容易。

最后还是薛洋摸索着寻了过来,说这并不是缝衣服用的针,还是他明日一早去一次成衣铺,正好取前些日子定的冬衣。

两人吃了饭,青年也不知怎地忽地有了兴致,他不知从哪儿变了两坛酒出来,对着天心月圆,身影在夜风中融成温柔一片。

他很快就喝得半醺,横倒在院内那棵桂树旁。

风轻轻摆动他的衣袖,薛洋忽问:“晓星尘,你可还记得我们的那个赌?”

晓星尘一怔,立刻明白过来他是在问桂树的生死。但他尚来不及回答,却又听青年道:“其实……我曾一度以为,这棵树要活了。”

许是醉了的缘故,蒙眼黑布自他眼上滑落,露出干瘪空荡的眼皮。薛洋语气中带了些自嘲:“就在你醒前几个月……它枝叶忽地有了力道,枝头甚至抽出了白色的嫩芽。但我尚来不及高兴,它就又迅速衰败下去。然后,你就醒了。”

仍是枯枝败叶,仍是荒芜嶙峋。

仿佛复苏只是蒙于层层薄纱后的假象,而沉寂和死亡才是不变的真。

晓星尘沉默了一瞬:“你喝多了。”

“你知道我没有。”

薛洋忽地一撑手,他病弱已久,但这一瞬,身形却是极快,晓星尘几乎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他压在了墙上。他一手支着墙,面容是月色打不到的阴暗。

“道长。”

沉默就在这一声呼唤中悄然碎裂开来。

晓星尘愕然抬头——时移世易,但这一瞬,这久违的两字出口,却仍仿佛带他穿越了时空,回到了多年前那个会捏着他衣角撒娇、朝夕求一颗糖的少年身边。

然后,他只觉唇畔一热。

 

直到躺在了床上,唇瓣相贴的温润触感仍是挥之不去。

晓星尘记得,那样的亲密,并非两人间的第一次。

那三年的朝夕相伴,也曾将他的心打磨成涓涓温润的细流,他骗不了自己,他是喜欢着义庄中的那位“小友”的。

可惜的却是,那“小友”只是薛洋的万千化身之一,当甜腻天真的假象碎裂,真实的青年狠厉又歹毒,眨眼就能屠尽一个村庄的人。

那曾让他动心辗转的美好……亦是曾借他的手害死万千无辜的恶魔。

肌肤相亲之时,晓星尘下意识觉得心痛,一下推开了薛洋——他心急之下也没控制力道,青年的头狠狠磕在青石板上,额间一缕鲜血滑落。

他呼吸一顿,还待上前查看,薛洋神色却迅速阴沉下来,他折回屋内,木门“砰”地一声发出震耳的声响。

他因而一整晚都纷乱如麻,只觉往事和这数月交杂着扑面而来,他辗转反侧了一整夜,直到天亮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日色将他拂醒时,义庄中已空无一人。

他急忙披了外衣,但正待出去寻,大门却又“吱呀”一声打开了,走进一个黑衣青年来,不是薛洋又是谁?

“你回来了?”

他特意放低了声音,但抬眼却见青年随手把他破了的白衣扔在一旁,他似并未去成衣铺取冬衣,现下蒙眼黑布染了些血迹,缓缓勾出一个邪恶放肆的笑容。

这笑容勾起了他许多不好的回忆,他要上前的脚步顿时停在原地。

“昨晚还把我推在地下,如今却会关心我了?晓星尘,你可真可笑。”

——“好玩,怎么不好玩?”

——“你一事无成!你一败涂地!你咎由自取!你自找的!”

一模一样的语气,几乎和多年前那个狠心自大逼他自刎的少年重叠起来,这数月的和平眨眼被推远了数丈。看着薛洋一步步朝他走来,这一刹那,晓星尘竟有后退的冲动。

青年冷“哼”一声,又道:“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臭道士……明明享受得很,偏偏要故作清高把人推开。你……其实知道,不是吗?”

别说!

心间警钟大响,晓星尘不知为何,竟有些畏惧青年接下来的话。

但薛洋却不如他意,他“哈哈”大笑,癫狂道:“我根本没办法复活小瞎子……那天是我骗你的!骗你的!聚魂法阵消耗那么大,光救活你就几乎令我灵力尽失,成了个废人!每日里朝夕相处,你可别告诉我你察觉不到?自欺欺人的不是你吗,晓星尘!”

如一道闪电轰然打亮雷雨的夜间。

晓星尘只觉手脚冰凉,这数月记忆走马灯般从眼前转过——

修仙之人体质温润,四季如常,但无论何时,青年伸过来的手却都是三九严寒的彻骨冰冷。

自他醒来就再也没见过他过练剑,降灾漆黑沉寂几乎如同封剑。那日长街,按了薛洋往日的个性,只怕是早一剑刺过去了,他却只放了薄薄黑雾威胁。

他眼盲、咳血、昏倒……体质几乎更弱于常人,是不可能再负担得起代价极大的聚魂法阵,救活比他死了更久的阿菁了。

是了,他该是知道的。

他并非粗枝大叶之人,从前仅凭薛洋在常家留下的蛛丝马迹,就能跨越三省抓到了他。这数月日夜相伴,他怎么就又不知道了呢?

他复杂地看着薛洋,但尚不容他深想,青年就把玩着上腰间锁灵囊,笑得更放肆:“罢了,本就是一场游戏。早知道你连一个吻也经不起……我倒还不如救小瞎子,或是让宋道长留下来陪我玩。”

游戏?

他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下意识觉得不可思议——青年耗尽八年才把他拉回来,这数月待他不可谓不委曲求全,却只是……一场游戏吗?

那么那个吻,也是对谁都可以的吗?

晓星尘知道有什么不对,他不该被薛洋的话语所左右,但想到黑衣道人把青年拥在怀中的情形,一股无名火却蹿上心头,几乎焚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忍不住道:“你真是……不可理喻。”

“是!我就是不可理喻!”青年极为阴狠地捏紧了手中锁灵囊,他道:“但道长你可注意你的说辞。别忘了……我手上还有什么。”

阿菁的锁灵囊在他手中,院内几乎须臾就又安静了下来。

但这如死的寂静只持续了顷刻,晓星尘只觉怀中一重,薛洋竟把锁灵囊抛了过来,他脸上定格的恶毒在阳光背面显得阴暗莫名。

“滚!别让我在义城再见到你!”

 

晓星尘跌跌撞撞走到了西城门。

许是积雪太厚,又许是怀中的锁灵囊太过沉重,他竟觉得脚上如缚千斤铁锁,再无法踏出城外一步。

说来奇怪,薛洋如此声色俱厉,他却没有多少当年被逼自刎的绝望,如今想来,只是觉得那蒙眼黑布下的鲜红意外刺眼。

他说得……可是真心话吗?

晓星尘只觉头痛欲裂,仿佛被劈成了两半——一半叫嚣着自由就在眼前,还不速速离开义城?另一半却是声影重重,这数月的日子扑面而来,曾在心底汹涌叫嚣着的憎恨缓缓坍塌,是什么悄然复苏,在每个青年等他回去的午后,在每个他面不改色吞下他做得菜肴的夜间。

他跪在雪地里,双手颤抖,霜华都几乎握不住,眼前却忽地闪过一道矮小的身影,瞥了他一眼后,又迅速消失在暗巷。

一样的双眼,一样放肆的笑容,甚至连这满身是伤……都和记忆中的人那么相似。

他再也忍不住,御剑而上,几乎顷刻就把小孩堵在小巷里。他不顾孩子的挣扎狠狠捏住他的肩,终于失控问道:“为什么?为什么永远都在笑?为什么要说那些伤人的话?”

明明、明明……你也很痛啊,不是吗?

 

薛洋懒洋洋地卧在院内桂树旁。

锁灵囊已还给晓星尘,他便无聊把玩着自己如墨的发丝,直到墙头无声无息地蹿下十来个人,刀剑将他团团围住。

他轻笑:“还未走到成衣铺就注意到你们几个鬼鬼祟祟的了。世人果然都很贪婪……也只有那天真的道士,才信人性本善。”

黑衣剑客冷“哼”了一声:“关贪婪什么事?你这种魔头,人人得而诛之。”

“哦?所以你是来替天行道,不是来抢阴虎符的喽?”

听到“阴虎符”三字,黑衣剑客明显双眼一亮,但他尚未来得及高兴,就见青年身形一闪,已到了他们身后。

他指尖涌出浓浓黑雾,狠厉狰狞如地狱来的罗刹:“要抢阴虎符,也要有本事才行。”

 

晓星尘呆呆站在雪地中,指尖是白雪的温度,耳旁是萧索的风声。但他的心跳声却如擂鼓,小孩的一字一句尚回荡在耳畔。

——“你这道士真奇怪……当然是因为不想哭泣。”

——“因为哀求也不会得到同情,软弱只会惹来更多欺辱……世人本就如此恃强凌弱,不是吗?”

他呆呆地听着,忽地想到那一日长街,青年若有若无地说着米酿摊老板的手艺正宗。他明明想吃得不得了,却还要装出不在意随口一提的样子。

这一瞬,曾经在心底缓缓抽丝剥茧的答案终于轰然而出,迅速占据他整个心房,摇曳小草眨眼长成幕天席地的连绵森林。

是了,是了。

他为什么要一直觉得义庄中相伴三年的少年是幻象,而狠心毒辣逼他自尽的青年才是真?

为什么不能是少年也曾真心、也曾安分,只是当他不得不失去他时,他才开始伪装自己,说出那些违心的话?

他是不想哭泣,不想哀求着求他留下,但他声嘶力竭双目赤红的背后,其实掌心仍藏着一颗他清晨放在床头的饴糖。

他亦爱——着——他——

终于明白过来,这一瞬,晓星尘却忽地后退两步,低低笑起来。

小孩毛骨悚然地看着这个片刻前还捏紧自己肩膀仿佛要生吞了自己的道士缓缓扯出一个含泪的笑容,道人仿佛身上一下多了什么。小孩正想逃跑,掌心却又是一重,多了一个钱袋。

只是和第一次的施舍不同,道人眼中凝满了谢意,他真诚道:“谢谢。”

 

院内遍地鲜血,石阶上横卧着几个人,生死不知。

薛洋缓缓靠在桂树上,笑容却是嘲讽——这帮人真傻,他若还有阴虎符,初遇时就无声无息把人做成走尸了,又哪里还轮得到他再带着人来报仇?

大量的失血,忽令他觉得朔风有些寒冷,他蜷缩起身体,渐渐模糊的视线中,身旁桂树却仿佛衍生出了无数迎风摇曳的金白桂花,桂香十里。

树下,白衣道人缓缓转过身来:“你是说,打个赌?”

“怎么?不敢了”他眼珠一转,撒娇地缠上道人手臂:“这桂树只是伤了皮,但根却完好……若我能救活它,你以后就得次次夜猎都带上我,一辈子,如何?”

道人笑着点头,心里却是不信:“好。但我倒觉得……让你明日里不要吃糖,或许还容易一些。”

其实道人又何尝知道,这本就无关容不容易,他只是也曾借一个赌,说出他心底真正想要的——

劲风刮过,枝头蓦地折断,掉在了已闭上眼的青年身上。

薛洋也不曾看见,其实在枝末的死角,一直一直都有一个细小的花苞。只是这花苞是如此脆弱,哪怕风再凛冽分毫,就要折谢在晚空中。

 

东街,米酿铺。

老板从冒着热气的锅中盛出米酿团子,抬眼见到晓星尘,手腕一抖,瓷碗中就又多了几个白胖的团子。米酿清香随风飘出数里,闻者皆是食指大动。

老板笑道:“客人是第一次来吧,多给你一些……不是我吹牛,我这团子,可是得了我舅舅真传的。前些天还有外城的人特意来买,都说还是旧时的味道。”

晓星尘接过道了谢,道:“是,我知道,一定是旧日的风味。”他看着打包好的米酿团子,眼中有几分意味不明揉开来:“也愿旧时情深,今犹在矣。”

然后,他转过身,朝来时路走去。

 

 

 

                                                            完




评论(141)

热度(11407)

  1. 共680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别后魂梦长 | Powered by LOFTER